二十四番花信风,始自小寒。正如南宋女诗人朱淑真所写“葵影便移长至日,梅花先趁小寒开。”小寒三候,以梅花为首。梅花冲寒而来,自然经得起诗中的好句子、画中的好名目,而在古往今来的知赏者中,以“层叠冰绡”之语来赏梅,还是令人耳清目明,为之心驰神往。

宋代马麟所作《层叠冰绡》,画中题诗:“浑如冷蝶宿花房,拥抱檀心忆旧香。开到寒梢尤可爱,此般必是汉宫粧。”署“赐王提举”,钤印“丙子坤宁宝”、“杨姓之章”。这些笔迹、钤印、文思,属于一位女性:杨皇后,南宋宁宗皇后。原名杨珪,又名杨娃,号杨妹子,浙江绍兴人。精通诗文、书法、绘画,宁宗时任内廷供奉,故能鉴定名画,代笔题字。画中小小的“层叠冰绡”四字,将集中于画幅右侧的疏落横枝上点染的淡雅梅花描摹得神行毕肖、寒洁生香。

白梅花以冰绡形容,红梅花又作何笔墨?《红楼梦》里藏着答案。

咏红梅花得红字

桃未芳菲杏未红,冲寒先已笑东风。

魂飞庾岭春难辨,霞隔罗浮梦未通。

绿萼添妆融宝炬,缟仙扶醉跨残虹。

看来岂是寻常色,浓淡由他冰雪中。

据说《层叠冰绡》图的白梅花便是绿萼梅,属于梅花中极其名贵的品种。而栊翠庵的红梅花,也并非寻常颜色,浓淡由他,自有一种冰清玉洁的傲然姿态。邢岫烟写这首赏梅诗的时候,仍是家常旧衣,并无避雪之衣,在一众新结识的姊妹之中,联句挥毫,坦然自若。她那贫寒无法遮挡的高贵气度,任何明眼人都难以忽略。不禁让人想起宋画《天寒翠袖》。

邢岫烟来大观园之前,最好的朋友是妙玉。在大观园里住,最常造访的地方是潇湘馆。潇湘馆最热闹的那个冬天,她是冬闺集艳图里不可或缺的人物:

小螺笑道:“我们二位姑娘都在林姑娘房里呢,我如今也往那里去。”宝玉听了,转步也便同他往潇湘馆来。不但宝钗姊妹在此,且连邢岫烟也在那里,四人围坐在熏笼上叙家常。……宝玉笑道:“好一幅冬闺集艳图!”

这场冬闺集艳,应在小寒节气中。宝钗姊妹之所以来潇湘馆,是给黛玉送花。花是“大总管赖大婶子送薛二姑娘的,两盆腊梅、两盆水仙。”送的花正应着小寒“三候”(一候梅花、二候山茶、三候水仙)。虽在冬日,虽在客中,岫烟身处大观园这一处女儿的天地,生活总是处处有香气。

然而大观园的生活终究要落到现实中去。薛姨妈看见邢岫烟生得端雅稳重,且家道贫寒,是个荆钗裙布的女儿。宝钗看岫烟为人雅重,暗中每相体贴接济。岫烟心中先取中宝钗,然后方取薛蝌。双方都以为这会是令人满意的顺利姻缘,一对天生地设的夫妻,岂知大观园之外,只有悲凉之雾,呼吸而领会者,能有几人?

宝玉眼中的岫烟却不一样,他说:“妙玉为人孤僻,不合时宜,万人不入他目。原来他推重姐姐,竟知姐姐不是我们一流的俗人。”又说“怪道姐姐举止言谈,超然如野鹤闲云。”岫烟的婚事在宝玉的眼中也是另一番景象:他仰望大观园中山石后一株大杏树,花已全落,叶稠阴翠,上面已结了豆子大小的许多小杏。想起邢岫烟已择了夫婿一事,虽说是男女大事,不可不行,但未免又少了一个好女儿。不过两年,便也要“绿叶成荫子满枝”了。

岫烟和宝玉、平儿的生日是同一天。那次大观园凑份子给平儿过生日,平儿拈出了酒令的祖宗“射覆”。在对了点子的四组里,宝琴与香菱,探春与宝钗,宝玉与宝钗之间的覆与射,皆有解释,只有李纨和岫烟这一组似乎一笔带过:

李纨便覆了一个“瓢”字,岫烟便射了一个“绿”字,二人会意,各饮一口。

二人说的是酒樽。她们会意的诗句,可能是杜甫《对雪》:“瓢弃樽无绿,炉存火似红。”刘希夷《送友人之新丰》有:“愁向绿樽生”。苏辙《九日三首》有“瓢樽空挂壁”。也是有可能的出处。不过,这段文字之所以不可小觑,是因为作者看似不经意地将李纨和岫烟这两个人物联系在了一起。

《红楼梦》不愧是千红一哭、万艳同悲的女性挽歌。李纨未必不是岫烟人生的一种映照。李纨乃金陵名宦之女,嫁的是本来能光耀门楣的贾珠,姊妹妯娌都好相处,即使这样看上去一切圆满,也未必不落得槁木死灰的结局。李纨在群芳夜宴时掣出的花签是一枝梅花,诗注为“竹篱茅舍自甘心”。不甘心又如何?她已经用生命为梅花做了注解。

书中没有交代岫烟和薛蝌的结局,但是贾宝玉的预感仍然具有某种程度的精准:“再过几日,这杏树子落枝空,再几年,岫烟未免乌发如银,红颜似槁了。”世俗生活的起伏悲喜甚至不是思绪的来源,青春逝去、韶华不再的审美幻灭才是任谁都难以逃避的命运,所以才有那么多女性的情绪和季节里的花朵紧密相连。